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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11 (第3/3页)

缠着玄红衣料,像血。他小心跨过一截残柱,停在唯一完好的斗状玉器前。那颗非人非鬼者的心宛然犹在,说来也怪,谢拾冷血至极,心和血却还能冒出点儿热气来。

    他不知对她怀有何种感情。

    或戒惧——但凡是魔物,合该受得;或感佩,或同病相怜——又感佩什么?同病相怜什么?

    这世间,竟有那样一个妖物,剑刃刺进心头三分,微微斜挑,钻着剜着,还能如抽水烟的角妓一般颦着一对远山眉,脉脉含情,笑言哑哑,倩人把创口处理得精致些。仿佛在受刑之前,断绝谢宁筠性命的不是她。

    她提的两个条件也着实怪得很。

    一是每岁冬至,都得往佛堂中的无字碑浇一坛桂花酿,非南云最贵最香的花酿不可。

    二是她身故之后,躯骸必付之一炬,余烬须得撒得干净,一星半点都不能落在谢府。

    真是……令他,一言难尽。

    既许人之诺,必不负所托。谢怀温这人,确不比谢怀安的长袖善舞、步步为营,骨子里种着谢家人的“狠性”,所长者唯有一“忍”,故得以独立潇潇风雨之间,茫茫太虚之下,两袖空空,无贪无憎也无不平。

    他今日一访祠堂,也正因他是这么个人。

    “谢拾,你是死干净了,连想找你叙叙旧都只剩这么个阴森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城门那的海捕文书,我命人撕了,能把人画得如斯之丑,那画师也该‘流芳百年’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南疆的小教王我见过几次,看脸,一次比一次更像块木头;看手段,一次比一次更像只狐狸,你教出来的徒弟?”

    “别嫌我话多,装了两年疯子,和真疯子也差不离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准还真疯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前些天,在南云看到一个人,总觉得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一定是疯了,她明明和你不像。”

    “活成那样……你回来,又是做什么呢?”

    谢怀温竭尽气力将那装过人心的玉斗推了个倒翻,它“咣当”几下滚进这废墟之中,完好无损得似个挣不脱的牢笼。

    满殿荒凉渗进骨髓,凝成亘古之悲意,过客已远去,仍如影随形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十里亭内,桃花依旧。

    蘅止展开画轴,予贵客一观。

    卷中翠色绵延,山峦起伏,有耆艾白首,亦有小儿垂髫。

    分明是和乐之景,陶陶之象。

    来客先痴,复怨,再悲,终长笑如狂。

    她异于常人的左手第六指轻轻搭在卷上,似恨似怀恋地虚虚一描,才仔细卷起画轴,朝画师蘅止道:“这画很好。”她悃款答谢,“我可为画师些做什么?”

    名冠京华的画师吸了口水烟斗,绛唇吐雾:“谢姑娘是毒道首屈一指的人物,为我师兄解毒,应该不难罢?”

    “不难。”她哂道,“谢焕是从黄泉爬回来的鬼物,什么样的毒,我没见过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自古以来,南疆有一禁术,即以命换命,以一人死谋一人生。”

    “逆天亡命,以人之躯,夺天之志,唯有魂飞魄散一途可走。”

    “若有一朝,你遇上能施此禁术之人……那便是你今生之不幸。”

    “他必是这世间至真纯之人,也必是这世间……至无情之人。”

    这无情之人,她确然遇上,也确然不幸。

    他予她命,亦予她名。而命与名,不啻为天地间最难破、难脱、难离的囹圄。予你七情六欲,也予你只影伶仃。

    踟躇三载,再入南疆,已是夕晖斜照。炊烟袅袅,四散无踪,归于天地之间。

    她的体貌已与“谢拾”没多少相像之处,只有左手的第六指还在。“谢焕”是她的王拿命换来的,她不舍得再切一刀。

    一路独行,有几个人她认不得,认得她的无有一人。

    阡陌纵横,间或能见年逾花甲的老者,七八岁争着要买嘴的孩童。她觅到一个糖人师父,照旧买了只糖兔子,却也不晓得买来做什么——她本也不爱吃甜的。

    她继续在这片亲切却陌生的土地上漂泊。

    天幕随她的游逛渐渐黯沉,桂香馥郁,渐散入夜风。

    桂香中有人独饮花酿,遥见她来,盈然莞尔:“阿拾,你回来了?”

    她逆风久立,怆恍不知所言。

    唯花香十里,不辞故人。

    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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